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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文信 来源/永嘉网 已阅读/ 59 人次 2009年12月9日 |
| 孟子在《梁惠王上》篇中讲过一个笑话：两个胆怯的士兵在战场上一看战事爆发，“兵刃既接”，便见机“弃甲曳兵”而逃，一个跑的快一点，已至百步开外，而另一个才跑了五十步，于是，那跑了五十步的士兵便嘲笑起另外一位的怯懦无勇。这便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孟子用这个故事来问梁惠王：“则何如？”梁惠王目光犀利，他说那逃五十步的士兵虽然跑得慢一点，但与那逃出一百步的士兵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是亦走也！”——都是一种逃跑啊！ 随着入世愈深，愈发觉孟夫子的这个笑话其寓意深邃无比，我几乎觉得它有天罗地网之慨，我们芸芸众生都被它网罗而无处可遁。 姑不论我们在世上究竟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逃兵，但那种本质上并无不同、而偏偏又自以为是地嘲笑同类的脾性却实为顽固，无论是“五十步笑百步”，还是换一种前提下的“百步笑五十步”，皆然。很少有人经得起推敲。试问，我们有多少次或明或暗地或在道德上、或在学识上、或在习性上、或在外貌上、或在地位和财富上，自视高人一等，自鸣得意？说到底，无非都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而已。孰优孰劣，无非只是量上的不同，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而且，这种优劣很大程度上还是暂时相对的结果，两者的互相转化经常还是必然之势，谁获得了嘲笑的资格？庄生在《齐物论》中通篇所要讲的一个道理就是：没有本质上的超越，那么一切是非黑白的划定都是胡扯！ 我说“五十步笑百步”的寓意深邃，不仅是在某一条件下、某一类型下有效，而且几乎是在所有条件下和所有类型下有效，只要那不同的层面存在一种量的联系，那么，都要被它所覆盖，越加深思，越加恐慌！到最后，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根本就没有嘲笑任何他者的资格。 当我们把那“步”的尺度扩大，我们会发现，我们不但没有资格嘲笑同类，也没有资格嘲笑异类，换句话就是说，我们在万物面前根本就没有天然的优势，任何草木虫鱼鸟兽与我们人类的差别都不过是 “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贾谊在《服鸟赋》中云：“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而印度圣典《薄伽梵歌》（5：18）亦云：“无论是博学谦恭的婆罗门，还是母牛、象、狗及贱民，贤人哲士对待诸类，一视同仁而无尊卑之分。”在宇宙宏观的背景之下，一切皆为“法”所缚，都是带“业”(karma)的因果生命。 世上的人，最容易发出嘲笑的大都会是那些止步于幽深生命之谜底的探访的浅薄卑微的族类。他们原为劣者，却不但嘲笑更劣者，甚至还嘲笑真理本身。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真理受到的嘲笑通常是由无知的人发出，最伟大的真理所受到的最大嘲笑也通常就是由最无知的人发出，这最为吊诡，也最为不堪了，却偏偏是最为习常之事，无知者无畏，乃千古不易之理。 那么，究竟谁有资格获得那嘲笑之权力呢？我想，除了上帝以外，大约只有那些摆脱了业(karma)的束缚者，才有那种资格。我们与他们的区别，那已经不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而是在本质上消除了自我障碍的圣者和凡庸粗鄙的血肉之躯的区别。但恰恰正是这类有资格嘲笑者却不会嘲笑那可怜的卑微者。他们发现了那条超越的道路，却行者寂寂，对喧哗中的众生充满悲悯和同情。他们已经没有了自我和业(karma)的束缚，他们斩断了因果,越出了轮回，作为觉悟者，他们尚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佛”。庄子对这些人的评价就是——“至人无己”。何为至人？即那些抵达了目的地而消融了自我的人。他们是终点，五十步和一百步俱是途中的某种距离的幻觉，终点是没有距离的，它仅仅是一个点，甚至不为起点而存在。 而那些智慧高明的寻道者一旦获知那条道路的隐秘讯息，他们便日以继夜地兼程奔赴，长久地行于沉默之途，老子所云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便是此意。沉默和喧嚣一开始就已经分道扬镳。 犹太人的那句格言是：“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因为，不但有资格，而且可以发出那嘲弄之声的唯剩下上帝了。上帝那笑声可以获得两层意思：它可以是赞许，因为那些不再喧哗者有福了；二是嘲笑，上帝说，还需要思考吗，一切不都是明明可见的吗？而人却视而不见。庄子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 庄子还说——“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 是其言也！ 因为人类永在思索，所以，上帝永在发笑。上帝的发笑甚为玄妙，那玄妙的笑声撒到人世间，不就是朗朗乾坤的无数奇迹般的万物吗？印度的古典传说认为，宇宙是起源于湿婆神的舞蹈，而神的舞蹈也在维系着宇宙的运行。在此，我们不妨进一步设想，整个宇宙不就是神的欢歌笑语的呈现吗？一切不就是神的笑声在回响中呈现的吗？那笑声一止，便无物存在——宇宙正是靠着神的笑声而维系着。 《箴言》云（15：25）：“耶和华必拆毁骄傲人的家，却要立定寡妇的地界。”虔敬的基督徒盖恩夫人说：“在人的里面，骄傲是最后死去的。”可见人类的嘲讽之心甚为顽固，嘲讽正源于骄傲。所有途中的生命，谦卑是他珍贵的得救之道。所以，老子会劝诫我们道——“果而勿骄，果而勿矜，果而勿伐。” 嘲讽源于骄傲，而骄傲又是源于自我，一个自我强大的人其内心是拥挤堵塞的，他无法领受光和圣灵的启示。只有将自己降下，将自我空出来的人，才可能成为宇宙的神殿，无限的低首和谦卑才是人类的皈依之路。在这皈依的路上，虔敬和祷告是真正可靠的旅伴，而在沉默中学会倾听是他本质上升的秘径，因为上帝总是在发笑，无论是赞许，还是嘲弄，都在鼓励和纠正着人们往终点无畏前行。 |
